「女兒啊!你已經四個月沒回家了耶!」爸爸在電話那頭對我嘀咕著。

「啊‧‧‧‧‧‧你都有在算喔!」
爸爸看起來是很大而化之的人,做什麼說什麼都是大剌剌的,總是不拘小節,遇到小事總有些大男人,遇到大事才會先看老婆,但大多時候看起來,像是很多事都可以不在乎,可以不用緊張的樣子。

我的生活,以前是劇場,現在是舞團。
不變的是:必須日積月累的學習與練習,參與各式活動與表演,投入團體的私人的固定的排練。
驟增的是:許許多多待處理的人情雜事,整個團的磨練訓練與未來的發展規劃,還有構思永遠也不嫌多的招生與開課計劃。

身兼數職,以一對多,從零開始!
萬事起頭難‧‧‧‧‧‧
回家的日子,每每總是一延再延‧‧‧‧‧‧

「當然啊!自從爸爸節慶祝過後你就落跑了,四個月了耶‧‧‧‧‧‧」
爸爸的南部腔調與用字遣詞,經常讓人發出會心一笑,南部人的臺灣「狗蟻」總是帶來特有的親切感與幽默感。

「啊‧‧‧‧‧‧有‧‧‧我有努力在『喬』時間,這個月‧‧‧底‧‧‧應該可以回家‧‧‧‧‧‧」我很心虛地答應著!

有人煩惱假期不夠多不夠玩;有人抱怨時間太短暫約會不夠長;有人擔憂心有餘而力不足,親情友情愛情顧不全!
這些‧‧‧‧‧‧對於每一個從事表演藝術工作的人來說,全無可避免地要一一被迫去經歷。

我也不例外!

但是大多數的人所面對的挑戰,都是吃喝玩樂等口腹之慾無法即時獲得滿足,而這些口腹之慾只要懂得自我調整,只要找到與關係人互相調適的方法,都還可以撐過去。
要真撐不過去,就會選擇自動放棄,從此與表演舞臺絕緣,轉而投入另一種看似比較輕鬆,但其實一樣死結重重的現實人生。

無論撐不撐得過去,大部分的人真正考慮與在乎的,其實都是自己的慾望和自己的未來‧‧‧‧‧‧

但‧‧‧‧‧‧
面對一個凡事總是站在你的立場為你著想的至愛,撐不撐得過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無私無我地為他付出些什麼‧‧‧‧‧‧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做,可是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啊!整天跑來跑去忙來忙去,有沒有吃好睡好啊?」

「有!我每天都吃得很好!」關於「睡」我不敢講,因為實在很難入眠!只好避重就輕地說自己都吃很好,還煞有其事很認真地報告自己的中餐晚餐都吃了些什麼!

閒聊了一會兒,爸爸突然說:「你們舞者應該都要帶口罩跳舞!」我聽了呆了一下!
「之前不是有個名舞者,好像是跳那種什麼現代舞的那個,她從來不抽煙,可是卻年紀輕輕就得肺癌過世嗎?我知道她為什麽會得肺癌!」

我一聽就知道爸爸說的那位名舞者是誰,她去世時國內許多藝文界與演藝界的朋友都萬分傷心,在她的葬禮上有許多感人的描述。
咦?大部分的報章雜誌都只有報導這位舞者的舞臺成就,還有從發病到病逝的過程與一些穿梭其間的名人軼事,卻少有清楚載明她罹肺癌的原因,爸爸不是醫生怎麼突然對一個素不相識的舞者有研究起來了?

「你們在練舞或表演時,動作都很激烈,身體都很喘,從頭到尾都是要大口吸氣呼氣,鼻子呼吸不夠,連嘴巴都要張開一起用,才有辦法吸到氧氣一直跳下去,結果把教室裡的、劇場裡的、空氣中的、地面上的、佈景上的、道具上的、舞衣上的灰塵,全都吸到肺裡去了,而且那些道具啊佈景啊,從來沒消毒過,都是天上吊一吊,地上滾一滾,舞臺上拖一拖,舞臺後又踩一踩,這場用完凹一凹,下一場表演又拉出來繼續用,灰塵愈積愈厚全都吸進去身體裡,排不出來積在體內,肺當然遲早出問題啊!」

「爸爸好聰明喔‧‧‧‧‧‧」我從來沒想過,原來,不吸煙的舞者有可能是這樣得肺癌過世的!
而且,顯少進劇場進表演廳的爸爸,竟然為了我,偷偷地研究起我經常工作的環境起來了‧‧‧‧‧‧

爸爸在我小時候的印象裡,雖然他個兒不高,但嗓門總是很大,動作總是很粗魯!雖然年輕時很帥,總是有些婆婆媽媽常對他拋媚眼示好,但在我心裡,說話大聲的男人就是很老粗,無論他是在說什麼,我都覺得他在罵人!只有罵人的時候才需要大聲,但是,一個人幹嘛要一天到晚罵人呢?!我討厭愛罵別人的人!
小時候我很沒膽,聽覺總特別敏感,經常被各式各樣的大小聲響嚇到,被嚇到時總會哭個沒完沒了,心裡百思不解大人為什麼都很愛「罵人」,而且,每天都在「罵人」!

不知從何時開始,當我愈來愈大時,爸爸對我們說話時的嗓門卻愈來愈小,雖然唱歌時還是很有肺活量,但是說話時,已經慢慢開始懂得輕聲細語了!

尤其是每次在電話裡問我,有沒有吃好睡好‧‧‧‧‧‧還有‧‧‧‧‧‧什麼時候要回家的時候‧‧‧‧‧‧

長大以後,我繼承了爸爸年輕時候勇闖江湖的膽識,大江南北走一遭之後,總是在電話的這一頭,聽見爸爸溫柔的輕聲問候時,眼淚便情不自禁地掉下來‧‧‧‧‧‧

一個願意為愛而學會溫柔,學會放下身段的男人,在我心中,是第一名的男人!

「你們金牛座的都不戀家想家喔!」有一次爸爸在電話那頭對我小聲「嘀咕」著。

「誰說的,我們金牛座是最戀家的星座耶!你們天蠍座的才是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打滾風騷哩!」

「偶才沒有哩!偶天天都在家裡等我的女兒耶‧‧‧‧‧‧」

啊‧‧‧‧‧‧我的眼淚‧‧‧‧‧‧
這幾年我發現,爸爸總是一邊工作一邊數著日子!女兒回家的日子就是他最開心的日子,每次回到家,都可以聽見他的口哨歌總吹得特別響特別溜!他真的會像一個十八歲的純情少年家一樣,站在門口大聲地吹著一點都不會走音的口哨歌,且聽過的人都說好聽!

「我看你們的『活』拉明哥舞,尤其最喘!全身上下都那麼用力,動作都那麼激烈,從頭到尾都沒有在休息的!愈跳愈大聲也氣喘愈來愈厲害,我真的很擔心你的身體!從來沒看過這種『活』拉明哥舞‧‧‧‧‧‧」爸爸每次說到一些感性的論點時,他那一口字正腔圓的臺灣「狗蟻」都能適時地阻止我的眼淚掉下來,代之以噗嗤一笑!

記得第一次爸媽北上來看我和我的學生們的公演,是在一個很大很漂亮的露天咖啡廳,無論是燈光還是音響都讓人有置身在西班牙的熱鬧春會的氛圍裡,那是一次很成功的戶外演出,燈光美氣氛佳,而且,我的父母都有一起來觀賞,每一班的學員都展現她們這幾期來所學過最美麗熱情的舞步,這也是開始當佛拉明哥舞老師之後,我很認真努力與許多可愛的同學分享之後的成果。
我希望他們來觀賞,並且以我為榮!

「媽!你覺得節目好看嗎?你覺得我跳得怎麼樣?」辦完活動,忙過大半夜,一起回到家裡之後,我一邊照鏡子卸妝,一邊用期待的眼神轉頭問我的偶像。

媽皺著眉,不太高興!
過了五秒她才說:「你可不可以不要踩這麼用力啊!膝蓋留一點老本好不好!」
「對啊!而且,你一個人跳這麼多舞,看你喘成那樣,身體應該吃不消‧‧‧‧‧‧」爸爸也在旁邊一直搖頭附合著,不輕言掉淚的他眼睛紅紅的,「我有點心疼‧‧‧‧‧‧」

「喔‧‧‧‧‧‧」

啊‧‧‧‧‧‧我轉過頭來,覺得好像有點累了!一邊拔掉假睫毛一邊偷偷擦去鏡中眼角的淚痕,一個人無親無故地在異鄉打拼,經常遇到許多令人無奈無力的人與事,卻又求助無門!
的確是很容易傷心傷身,很累‧‧‧‧‧‧
當我關心的是自己的舞技與自我表現時,爸媽關心的只有我的平安與健康,就像他們每天都在跟土地公ㄅㄟㄅㄟ祈禱的內容一樣!
平安‧‧‧健康‧‧‧‧‧‧

我一直覺得,爸爸上輩子一定是西班牙人!遇到任何人都很大方熱情地分享他生活中各式各樣的心得與「祕訣」,他的爽朗笑聲總是非常容易交到新朋友,而且,老少咸宜!從幼幼班的北鼻到街頭巷尾的嬸婆,都喜歡來找爸爸!

而且,我覺得他一定是來自於陽光熱力終年放送的安達魯西亞地區!他定是一個創意十足的「活」拉明哥歌手!因為他總是無時無刻都可以隨興地唱歌,且是開懷大聲地唱歌,工作時、洗澡時、澆花時、散步時、運動時、騎車時,同樣一首歌,因時因地因心情,唱的歌詞都不一樣!用的全都是生活中口語上常講的淺白用字,但是韻腳和旋律百分之百「非常搭軋」!

而且,因為是即興,所以無法重覆!再唱一次就又是一種新版本了,真的是很吉普賽式的「活」拉明哥唱法!有時我放假回台南,他在屋外唱歌,我和媽媽在屋內做事,聽到他某些天外飛來一筆的歌詞「創作」之後,我和媽媽都會狐疑地互看好一會兒,然後,一起爆笑!覺得爸爸真是個有語言天份但又非常神奇有趣的活寶!
「他應該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吧!呵‧‧‧‧‧‧」 媽媽每次都這樣下結論。

爸爸每天都蹲在自家門口修車,有一次,他一邊工作一邊大聲地開心地唱著他從小到大耳熟能詳的臺語老歌,當然唱的不是原版,而是他用相同的音樂,即興自編一些無俚頭的歌詞,另外,又把別首歌的旋律也拿來拼在這首裡,聽起來還真是有點「奇妙」可是還真順得像同一首歌!
這時,隔壁的於媽媽突然推開窗戶探出頭來,笑著對爸爸說:「厚‧‧‧‧‧‧吳先生你唱『勾』真的很好聽耶!」於媽媽也是一口臺灣『狗蟻』的好鄰居。
在一旁掃地的媽媽聽到於媽媽的話之後嚇了一大跳,羞紅著臉跟於媽媽說:「啊‧‧‧歹識啦!一定是給你吵到了,歹勢歹勢‧‧‧‧‧‧」
「抹啦,正港賣歹聽啦!以後有機會可以『企』報名『勾』唱比賽啦!一面做工一面唱歌心情一定足好啦!」

媽媽一邊尷尬地跟於媽媽說抱歉,一邊用眼神暗示爸爸要他控制一下,唱小聲一點,爸爸當下也不好意思回話便低頭竊笑。但後來,他偷偷告訴我說:「其實厚‧‧‧我的歌聲厝邊隔壁早就欣賞得不得了了,哇哈哈哈‧‧‧‧‧‧」

第一名的男人,在每天的生活中,持續編織著一首又一首獨一無二的曲調,一種在鄉間既純樸純真又無與倫比的『活』拉明哥快活人生。

南部的生活形態和北部不同。
在北部,有可能在租屋處住了好幾個月,同一層樓的住戶彼此也不認識,更別提有任何聊天吃飯的機會。
在南部,左右鄰居通常都是好幫手,家裡大大小小的突發狀況,許多時候都是靠鄰居的互相幫忙才能完成的!最親的家人不一定最有用!許多老人家裡白天都沒其它人,有的老伴早去世了,有的兒女都外出工作,有的根本就沒人看顧,生老病死可能都得靠鄰居或里長的幫忙,平常可以說話的對象,也只有兩條腿可以走到便可以互通有無的左鄰右舍而已!有的老人不識字,連電話都不會打!
所以閒來沒事在門口群聚聊天,就成為街頭巷尾最普遍的「休閒」之一。有些大嗓門的阿伯聊起來太 high ,總讓人以為他在跟人吵架,但其實,他只是因為好不容易可以找到可以聊天解悶的對象,所以說唱俱佳很自 high 而已,卻常不小心會吵到其它鄰居,並且會吵很久,因為總是會聊很久很久‧‧‧‧‧‧

有一次和爸爸通電話,爸爸說巷尾有一個嬸嬸很喜歡去別人家裡串門子,而且,每家都會按時去「巡」一下,看有沒有可以聊天的對象,但是每次講的問的都是同樣的內容,換個對象還是一直不停地重覆訴說相同的內容,有些不勝其擾的鄰居,一看見她來就開始裝忙,怕她一開口說話便沒完沒了又沒重點。
我知道爸爸說的是哪一位嬸嬸,她可是會一天到晚來我們家關心我何時要請她喝喜酒!
我跟爸爸說:「我覺得我們家附近那些老人們都好神奇喔!總是可以聚在一起聊個沒完,從早上聊到中午,吃個午飯睡個午覺之後又出來繼續聊,一直聊到晚餐時間到,進去吃完飯,晚上搬張椅子出來乘涼又繼續聊!而且總是東家長西家短的,聊的幾乎都是同一個話題,好厲害啊!怎麼可以跟有點熟又不太熟的外人聊這麼久都不膩啊?」

「因為那些老人都很怕寂寞啊‧‧‧‧‧‧」

啊‧‧‧‧‧‧第一名的男人怕寂寞‧‧‧‧‧‧
第一名的男人其實有著非常細膩的心思與情感!
這一回,輪到我紅著眼眶感到心疼,六十歲了還不能退休還必須很努力工作,卻總是樂天知命的第一名男人!

我要回家了!
於是,我心裡暗暗發誓:不要怕,我會一直陪你,不會讓你一個人寂寞的‧‧‧‧‧‧

在我心裡永遠第一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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