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地板一直有震動過大的問題,因為實在沒有經費重做地板,但是為了不打擾樓上的鄰居,為了可以將我們踩腳時所製造出來的聲響降到最低,也為了弄清楚到底問題出在哪裡,還是得要付出代價,還是得要想辦法做些什麼來解決問題!佛拉明哥舞者一直是大家最喜歡看,卻最討厭最難以忍受的噪音製造者!
一老一少兩個工人正在施工,鋸開木條敲爛木板,機器馬達的聲音比我們平常踩腳的聲音還大,所有的木屑木片都飛出來了,整個密閉的地下室裡滿是木屑灰塵,彷彿在煙裡、在霧裡、在灰白色的帷幕裡,就在我的格拉那達舞窟裡!
我和團員們自己辛苦油漆裝點佈置的金色洞窟,好似就要灰飛煙滅了‧‧‧‧‧‧
我和媽媽戴著口罩,灰頭土臉拿著掃把與畚箕清理著,因為只有兩個人所以進度有點慢,掃了半天木屑灰還是滿天滿地堆!

「你為什麼每次都要選擇做一些『比較』困難的事?從小到大你每次選擇要做的事都比一般人選的還要困難,選擇要走的路都比同齡的女生選擇的還要難走,連愛一個人都選擇那種很難愛的‧‧‧‧‧‧」媽媽一邊掃一邊隔著口罩用力說著,想將聲音清楚傳達讓我聽到。

「‧‧‧‧‧‧」可是我無言‧‧‧‧‧‧

尤其是當媽媽說我「連愛一個人都選擇那種很難愛的」的時候,我只想哭‧‧‧‧‧‧
媽媽說的都是事實,我知道媽媽一點都不是在埋怨我,她只是一直很心疼我。
而我想哭,並不是因為遇到不好或不對的人,而是因為對不起媽媽,總是在讓她擔心‧‧‧‧‧‧

很少出遠門連市區都很少去的媽媽,這次很勇敢地自己一個人從南部上來台北,為了幫我這個在許多時候總是一個人孤單地默默地在做困難事情的不肖女!
已經更年期的媽媽還無法退休,每天除了與更年期的症狀奮戰之外,仍是努力工作與認真生活著,日子過得一點也不比我這個離鄉背井到台北打拼的女兒輕鬆。而我總是在令她擔心,有時甚至傷心‧‧‧

「全世界這麼多工作,你偏要選擇做身心都很折磨人的舞者!全世界這麼多舞,你偏要選擇最吵最難跳的佛朗明哥舞,而且還最傷身、傷腳、環境最多限制、困難度最高的佛朗明哥舞!」媽媽戴著口罩對我喊著。

「‧‧‧‧‧‧」

我再次無言,因為媽媽說的都是事實!
可是並不是因為困難我才選擇了它,而是因為喜歡它愛上它決定選擇了它之後才知道它有多困難!
我也想跟許多人一樣只要吃喝玩樂爽就好!和我出去玩過的同伴都知道,我玩起來有多 high‧‧‧‧‧‧
慵懶的金牛座最適合吃喝玩樂了‧‧‧‧‧‧

媽媽一直是我的守護神,在我人生的不同階段裡,在那些許多緊急事件發生甚至面臨生死關頭的重要時刻裡,媽媽都在身邊照顧我!
可是,從小到大無論我在學校或在同儕團體間的表現有多麼好,她都絕少讚美我!處女座的媽媽總是嚴格要求的多,溫柔稱讚的少!
她曾說,她真的不懂我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想要什麼,到底想做什麼,然後最後到底想成為什麼!
可是,歷經幾多年歲,我深深知道,不會說好聽話的處女座媽媽,雖然表面上是不露痕跡的,嘴巴上是訓誡多於甜言的,但是我真的深深知道,無論我想做什麼,她總是在心裡無限信任我支持我!
有一回在電話裡聊天,我跟她聊到自己的生活還有夢想,我發現一向「務實的」處女座的她,已經不再像以前一樣潑我冷水,總是說夢想不能當飯吃、要多存錢、找個好對象早點結婚或是要找個穩定的工作較可靠之類的話。
她反而說,路是我自己選的,所以無論再怎麼辛苦都要努力去克服所有的困難,勇敢走下去!她相信我一定可以!
我問她為什麼這樣相信,她說:「因為我欣賞你啊!」

我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從來不讚美女兒的媽媽說她其實很欣賞她的女兒!

小時候我比較喜歡爸爸,因為記憶中和爸爸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都是開心地玩笑作樂,而和媽媽在一起時,總是一些辛辣地一針見血的對話或是傷心難過的情緒,雖然也有許多溫情溫馨溫暖的時刻,但是負面的情緒總是很多!
在年少輕狂的歲月裡,我甚至恨媽媽!只因為她一點也不瞭解我!

後來長大經歷了許多事,更認識自己之後才慢慢發現,我還真不是一個容易了解的生物!
所想所要所做的都跟一般同齡的女孩不太一樣,雖然潛意識裡一直認為自己跟別人沒什麼不一樣,總是極盡所能地融入每個團體,與大伙兒打成一片,而大部分的同學也都很喜歡我,但後來總是發現,大多時候我總是站在第一個,或是‧‧‧最後一個,悄悄吟唱著心中的孤調‧‧‧‧‧‧

國中高中時期,常和我手牽手同進同出的女友,常常哭著跟我說她跟我在一起很沒有安全感。當我對著別人笑時,她覺得會失去我!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只是像一般的小女生天真可愛單純地笑而已!當我總是在一個團隊裡出鋒頭時,她也會心情極端沮喪地跟我說她無法忍受我的出色,而我只不過是在那種青澀煩悶整天埋頭苦幹在書本堆中的日子裡,天馬行空地編些美妙的舞帶大家跳個爽而已!
每次她哭的時候,我心中的孤調總是由緩而急愈來愈大聲,蓋過了她的真情哭訴,以致於聽不太清楚她到底說了些什麼,最後我總是只聽見自己心中悄悄吟唱著的孤調‧‧‧‧‧‧

在外與老師同學們開心笑鬧或研究討論時,心裡身裡的孤調從不曾停歇。
國一數理考不及格時,我覺得尋找復活節彩蛋是唯一救贖!
國三聯考那年,寫情書給我喜歡的人是每天固定的備課!
大一奔放生涯開跑之時,我只想去旁聽研一艱深的哲理課!
出了社會之後,當大部分的人都悽悽惶惶地死守著一份絕無興趣但可掩人耳目並且自我安慰的有薪職,我卻拎了皮箱,無親友無工作無存款地一人獨自北上生活。
「我不是覺得家裡沒溫暖啊!我只是要來追求我的夢想啊!」媽媽一直要努力做一個盡職的好媽媽,如果孩子過得不好或表現得不好,她都會先檢討自己!我知道她是真的愛我關心我,所以我也不能因為要忠於自我,就隨便傷媽媽的心。我必須要用更多的耐心來試著讓她瞭解才行!
「嗚‧‧‧‧‧‧你要是都吃不飽,談什麼夢想啊!」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電話那頭媽媽的眼淚,一滴一滴掉在我心裡‧‧‧‧‧‧

「‧‧‧‧‧‧」我無言,因為媽媽說的是事實。
剛上台北的我人生地不熟,要在短期間內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還真不容易!已經下了幾星期的雨仍不停緩,臨時勉強租下來的小套房還散發著一點霉味,我真討厭台北!想念著南部又熱又烈的豔陽,眼淚直掉的我不敢出聲,怕媽媽聽到我的哭聲,她會哭得比我更厲害!

不敢讓媽媽聽見我的哭聲,於是只能在心中靜靜唱著孤調,用來安慰自己鼓勵自己,堅持下去‧‧‧‧‧‧

如果一個人同時具有聰明與多情的特質,這輩子注定要看見比一般人更多的真相之外,還要承受更多情感情緒與體驗經驗上的洗禮與磨難!
有些人聰明卻無情,這樣的人情場總得意,懂得愛護自己,不會讓太多感性的因素牽絆自我而毀亂了光明燦爛的人生。
有些人多情卻愚鈍,這樣的人日子可以過得很容易,許多事情想不到太深處,很快就會自動被其它的人事物吸引而分心去。
媽媽和我,卻都同時具有這兩種特質,既聰明又多情!過份覺知、過份體貼也過份多愁善感!悲與喜總是倆倆深刻同盟,存活在我們每天的生活經驗裡,想像中與現實中的孤調同步前進,旁人聽不懂也跟不上,就像快板的孤調!

媽媽是快板的孤調!
soleá por bulerías 是快板的孤調。明明是抑鬱的孤調,卻要解放出一種豪情的快意;明明是羞赧的少女,卻磨練出剛毅堅貞的韌性!雙臂有力卻不僵硬,雙腳飛快卻絕不雜耍。十二拍的輕重緩急,都靠吉它巧勁彈刷;十二拍的深情美麗,都在哀絕沉緩的歌聲裡;十二拍的震憾感動,都在身心舞動的忘我處。敢愛敢恨的媽媽、浪漫灑脫的媽媽、情深意重的媽媽‧‧‧‧‧‧
因為愛恨深,所以總是孤寂!因為孤寂,所以總要自我粹練得更深!在深深的愛恨情仇裡,沉沉地自我解放自我救贖!
是現代開放的新女性抑或是傳統保守的好媽媽,都無所謂了!因為,在別人看不見的靈魂深處裡,總是無時無刻隱隱綻放著令人深深著迷的美感!
soleá por bulerías 的樂舞裡,我可以深刻感受到有一曲又一曲媽媽對於生命力的強烈演繹。
深深愛戀soleá por bulerías,深深愛戀著媽媽‧‧‧‧‧‧

媽媽曾問我,為什麽做什麼總是都自己一個人,我答不出來!
我也喜歡團體生活,喜歡熱鬧,喜歡很多兄弟姐妹的家,喜歡你來我往的串門子,喜歡噓寒問暖的貼心。可是,大多時候,需要做決定的時候,需要幫助的時候,需要更勇敢更任性的時候,我愛的或是愛我的身邊的人經常是缺席的。
所以終究還是只剩自己一個人!勇敢而任性的自己一個人‧‧‧‧‧‧

於是,揹起了行囊,由南到北;掛了重重的行李,從臺灣飛西班牙。勇敢而任性的自己一個人‧‧‧‧‧‧

只不過‧‧‧‧‧‧
一個人的旅行,有時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有時候中途遇到了好的伴,會相互陪伴走過一段。有時候以為自己總是一個人,但其實有些人一開始便亦步亦趨直跟著你,至始至終都不曾遠離過!
Sevilla, Málaga, Granada, Cadíz, Huelva, Córdoba, Madrid‧‧‧‧‧‧
大部分的人去西班牙學舞都會找伴,才能互相照應。我卻一直覺得我不是要去學舞而已,我想要去體驗生活!所以暫時不要給自己找伴,暫時身邊空一點,我相信上天會帶給我更多意想不到的良伴。

但在媽媽看來,我始終都是一個人,做什麼都是自己一個人,勇敢而任性的一個人‧‧‧‧‧‧

爸爸其實也不瞭解我,可是我從來都不恨他,因為我愛他。
可是媽媽不一樣,因為不知不覺地,我已經愛她太深了!面對一個深深愛我而我也深深愛戀著卻一點也不瞭解我的人,我由愛生恨!
年少那時的愛恨很無知,也很單純!
而歷經年歲粹練的孤調,快板依舊快,愛恨依舊深,但是已經開始懂得用更多的愛與包容來疏緩快板的急難!
快板的孤調,散發的是獨一無二的絕美,釋放的是令心神憾動的生命力!

我總是覺得,勇敢而任性的一個人,其實是媽媽‧‧‧‧‧‧
媽媽年輕時鼓起勇氣下嫁爸爸之後,兩人攜手在外闖蕩江湖,為了工作為了家所做過的努力與嘗試,還有那股奮鬥不懈的豪氣,我覺得我們這個世代的人怎樣都比不上!那種冒險犯難的精神,那種善良包容的心胸,無論如何我們都比不上!媽媽有大器有智慧,是我的終極偶像!

無論看過多少燦美明星多少偉人傳記,媽媽至今都是我心中唯一的偶像!
我總是回想起記憶中的小時候,媽媽辛苦工作的背影,還有總是努力堅強地跟外人奮戰周旋的智慧。當她傷痛疲累時,卻還是要強打精神來計劃未來;當她憤怒不平時,卻仍要用心耐心地做好自己的本份。媽媽心中那首從未唱出口的快板孤調,我懂!

「下輩子你還要來找我喔!換我當你的媽媽!下輩子換我從小到大好好照顧你!」我和媽媽掃了一整天的教室,兩人累得癱在床上,我牽起媽媽的手,看著滿佈皺紋與硬繭的雙手,心疼又內疚地說著,眼眶不禁紅了起來。
媽媽卻早已不知不覺進入夢鄉,只有均勻的呼吸聲在溫暖的空氣中回應我‧‧‧‧‧‧

明天我要再跟她說一次同樣的話,然後一如往常,緊緊抱著她撒嬌‧‧‧‧‧‧很久很久‧‧‧‧‧‧‧‧‧‧‧‧

快板的孤調,不曾停歇!我們的靈魂要相擁纏綿,深情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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